四方家的会客大厅，钴蓝青每一次来都会被重新提醒，这个家族的地位是多么显赫——脚下的绒质皮毛毯，头顶上高到难以看清其上雕文的穹顶，以及礼数周到的仆从和装饰在墙角上不可名状的图腾……所有的东西都是精心设计和安排的产物，光是置身其中就能感受到它们存在于那里的意义，而此类意义相互搭配又营造出了一种别致的典雅。
“沽朴森最杰出的设计师诺勒瓦·查德，是个对别人的生活一清二楚，自己的生活却一塌糊涂的老怪物。”
钴蓝青还没明白过来率先在待客皮椅上坐下来的四方季想说什么，只是轻声地跟着附会。盟战被世人誉为花瓶制造厂不是没有原因的，能够有资格进去的都是有相当背景的，即便是像夕象这样的“普通市民”也有烈士遗孤这样一个喙头。
能够进去的都是有着优越环境的孩子，这样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他们全都是一摔就碎的漂亮瓷器的感觉。
然而事实怎样呢？从盟战毕业一年的钴蓝青自己最清楚，真正一摔就碎的，恐怕连毕业都撑不到，更不要说毕业之后的那一年炼狱了。
但即便都是从盟战出来的，钴蓝青却不敢把自己的背景和眼前的四方季放在同一平台上。
“哈，我是说这间大厅的设计师。”
似乎看出了钴蓝青还没进入自己的话题，四方季摆出一个请坐的手势深入说明。
“有没有一种置身其中，就被老怪物设计师取悦了的感觉。”四方季扬起视线，环顾四周，“我曾经去沽朴森拜访过他一次，光是和他对视，就会背后冒起一阵冷汗，好像自己整个人都在那一瞬间被他读透了。”
钴蓝青当然知道沽朴森，那是人类和翼神的世界里最有名的太空城，聚集着顶尖的艺术家们，然而令人惊骇的是，这其中没有一个翼神。
“他是人类？”
“对，沽朴森里没有翼神。”
钴蓝青没有去过沽朴森，但也不难想象那里全是人类这种状况——不知道为什么，掌握着人类几何倍数的知识的翼神，却相当缺乏艺术素质，以至于翼神中没有一个出色的艺术家。
“他让你想到了什么？”
“这一代的‘烬’，夕象。”
“嗯，我也一样。查阅过关于夕象父母的资料以后，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老怪物。用视线进行强制交流的能力，似乎是人类在漫长的宇宙旅行中进化出来的能力。如果你对夕象的能力感兴趣的话，去拜访一下老怪物是个不错的选择，去的航船我已经给你安排好了，两个小时以后会跟这艘船对接。”
似乎看出了钴蓝青眉间的疑惑，四方季把话题推进下去。
“老怪物非常讨厌军方的人，你以上一代‘烬’的身份去恐怕会吃闭门羹，而他正好有求于四方家。”
“那真是多谢了。”
“嗯，你抓紧时间准备准备吧。”
“是，在下告退。”
钴蓝青消失在传送回廊的尽头，四方季的目光却久久地停在那里，直到隔间的实木门轻轻响起，朝月探出半个头来。
“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看到“太阳”怯生生的样子，四方季不禁失笑。
“怎么会。如何，四方家的资料库还让你满意吗？”
朝月把还处在投影状态的数据终端关掉，跟在她身后的大量数据页面随之消失。
“当然，非常全面，盟战的资料库根本没法比。”正说着，朝月的目光又被送走钴蓝青的传送回廊吸引住了，“说起来，这里根本就是便携的嘛。”
朝月当然没有忘记自己原本还在赶赴前线的航船上，之所以能够用上四方家的资料库，全是得益于那条传送回廊。
四方季从皮椅上直起身子来，转了转手上的透明薄片，那是传送回廊的端口钥匙。
“这本来是家族财团的董事才能拥有的，不过老家伙想用什么东西拴住我，所以就提前给我了。哈——也是怕万一前线有什么不测，希望我能用它逃生吧。”
朝月也是第一次见到传送回廊，毕竟是用绝迹文明的遗物打造的奢侈品，人类和翼神的技术无法复制。（绝迹文明：宇宙中已经灭绝的文明，人类偶尔会在漂泊中无意间发掘出来祂们的遗物。）
“话说回来，之前对峙的做戏，也有你的一份吗？”
“哈哈，是啊，要是夕象不上钩，我可就头疼了。”
四方季尽量用玩笑般轻松愉快的口吻说完这句话，但朝月低垂下去的视线里还是泛起了明显的厌恶与怜悯——厌恶是对自己，怜悯是对那个傲慢的人类。
尽管两种感情四方季都不喜欢，但这个时候，朝月对夕象的怜悯却显得弥足珍贵。
“对了，有什么进展吗？关于孤行的军国。”
四方季想转移话题，打破突然凝滞下来的气氛，但说出口才发现话题终究还是在绕着夕象转。他企图在朝月简单明了的回答之后找到一个能跳脱出这个怪圈的话题，然而她眼里黯淡的光似乎被这个话头点亮了。
“还记得我们教材里关于‘孤行的军国’的描述么——极其模糊、片面，却有一项令人觉得荒唐的备注——假使有机会接触到它，不管出于何种立场、身份，一切以自身存活为最优先。”
“这项备注，对以自我牺牲换来他人存活为天职的军人来说，简直就是侮辱。起初的时候我也和大多数人一样这么认为，但后来，渐渐我的逻辑链里产生了一个恐怖的猜想，而今天查阅了诸多数据后，也证明了我的这个猜想。”
“曾经直接接触过‘孤行的军国’的人，全都无一幸免。所有关于它的资料来自于间接接触，因此才会如此地模糊不清。”
四方季知道朝月眼里的光来源于何处——她从“孤行的军国”的刃下幸存，有着确切的、关于它的信息——但是在四方季看来，这样的信息仍旧是虚幻与模糊——如果“孤行的军国”真是那样的恐怖的存在，那么朝月便没有理由从它刃下幸存。换句话说，“孤行的军国”始终是幻想的作物，一旦触及到现实中来，它也就失去了它原本的含义。
之前对峙的那场做戏，事实上聚集了翼神最顶尖的力量，除了上一代维和队，隔间里还埋伏着正规军精锐。翼神高层几乎已经把夕象判定为两族关系的威胁，和他是不是“孤行的军国”已经没有太大关系，之所以没有直接排除，只是碍于数量巨大的人类在他身上投注了过多的视线，翼神不想刺激人类中的激进分子。
道德观念尚且不健全的人类，如果在受到了“自由的诱惑”之后紧接着面临“隔绝诱惑”的刺激，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因为在翼神那里的“隔绝诱惑”，在人类那里却成了“扼杀自由”。
“最早关于‘孤行的军国’的记录是在1115年，也就是说人类在和众多的宇宙物种接触的同时就有人接触过……”
朝月像是被按下了什么奇怪的开关，完全停不下来，就算阐述中出现问句也从来没期待过四方季的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四方季对此已经没有力气去感叹了，翼神和人类高层的复杂关系让他头疼，他作为其中一颗分量较大的棋子很多事情身不由己，哪怕他只想懒洋洋地待在“太阳”下面，享有那点光和热。
将视线从耀眼的“太阳”上移开，四方季目光呆滞地看向传送回廊的尽头，仿佛看到了那个傲慢的人类。
近千年来，人类栖居在翼神的庇护之下，受到保护的同时也受到制约，而今天他们有了自己的君主……
第三章君临的人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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